八十、浅谈莆仙方言本与末
儒家经典之一《大学》有一名言:“物有本末,事有终始,知所先后,则近道矣。”笔者在搜集辨惑莆仙方言的过程中,发现在这里最常见的毛病是“舍本求末”。追求只要用某种先进的标音、录音手段,把当前流行的莆仙方言定型下来,就大功告成,而不是从现存的方言的音这个“末”,去追溯其源本,这样所谓研究使莆仙方言与本来面目越拉越远。花了很多人力和财力搞这个本来是很有意义的工程,因此而被打了个不小的折扣,令人遗憾。以下想用几个例子来说明这个“本”与“末”的问题。
一、烝尝与尝新。土地改革前,莆仙农村大姓聚居的地方,往往有一种属于祠堂的田地,俗称“钱粮”田。这田地出租或轮流耕种,其收入的“钱”和“粮”,为祠堂所有。“钱粮”二字看似很恰当,其实“钱粮”二字应为“烝尝”的俗化讹称(音相近)。原本“烝尝”田是专供祠堂“烝尝”用的田。中国古代是以孝治天下,不但对健在的直系上辈要孝敬,连过世的祖先也要定时祭祀,所以称:“不孝有三,无后为大”。有后辈祭祖而使香火不断。《礼祭统》:凡祭有四时,“春祭曰礿,夏祭曰禘,秋祭日尝,冬祭日烝”。
现在“烝尝”田已进历史博物馆,成为陈迹,但烝尝的礼俗依然存在。民间过年过节,除了祭天地神祇,还祭历代祖先公妈。有人把这个礼俗写做“烧心”公妈。也许是要表达祭公妈时心里痛念。但“烧心”是“尝新”同音写白字。“尝新”为“烝尝”的一种别称,《礼月令》:孟秋之月,“农乃登谷,天子尝新,先荐寝庙”。天子都不敢率先尝食新收获之五谷,祭祖之后才“尝新”。上行下效,百姓亦然。“尝新”都是先祭祖先,后才子孙享用。再后来“尝新”变为祭神祭祖的统称。以后连品尝新收获的时令果品也叫“尝新”。如唐王建诗:“樱桃初赤赐尝新”。“尝新”变为更通用了。但莆仙方言中“尝新”还是专用作祭祀。如“尝新”菩萨。也作骂人的话:“汝尝新未饱”。(骂人贪吃)
二、“轮廻”。是佛教用词。梵文意译,也作“轮转”。意为众生(包括人类)在三界六道的生死世界里,循环不已,犹如车轮回旋不停,这是印度婆罗门教的主要教义之一,被佛教吸收加以发展,并注入自己的教义。轮廻是受苦的过程,修行得道成佛后才免受轮廻之苦。莆仙方言有一句俗语:“无lun、lui”。有人没有细辨其本,仅就似是而非的流行语音(末)记作“无轮廻。”并释义为“罪恶深重,下地狱后不得轮廻转生。”这里虽云有“下地狱”,但下地狱也是轮廻的一个环节。这明显与佛教“轮廻”之义不符。佛教词汇中没有用“免受轮廻”的话去骂人。笔者认为这个“无lun、lui”应为“无伦类。”“无伦类”之意即《红楼梦》中焦大骂贾府,除了门前石狮是干净的,什么都不干净,“扒灰的扒灰,偷小叔子的偷小叔子”。《聊斋志异》中,人犬交。骂人“无伦类”就是骂人“乱伦”,“杂类”交配,与“无轮廻,”只是音“末”很相似,义“本”完全不同。
三、“伟大”。这个词在中国是个了不起的称号,很少人能够享此殊荣。可是莆仙方言很特别,经常会出现如下现象:(1)一个老人犯有痴呆症做出一些常人不敢做的事情,如当众随地大小便。这时若有人骂他,有人会说“老人‘伟大’”。(2)一个幼儿随便拿别人家的东西吃,有人讽刺讥笑,有人也会说“小孩儿‘伟大’”。(3)一个病人争座位坐受人批评,也会有人说:“他是病人,‘伟大’”。这个“伟大”肯定是用错地方了,但是到底错在哪里,没人去究根。笔者认为这是同音异义在作祟:“伟大”应为“讳啦”。“讳”有多义,其中有隐瞒一义。《玉篇》:讳,隐也。《字汇》:“护短曰讳”。《公羊传》:“春秋为尊者讳,为亲者讳,为贤者讳。”老人、病人、小孩儿有时做了不妥的事,当然可以享受豁免受人斥责之权,不必去张扬、指责、讽刺,让他出丑。那个“伟大”和这个“讳了(啦)”听起来差不多,意思却有天壤之别。
三、“吃饱聊标”,这是一本莆仙方言书中一句俗语的记音。也许是因为从“标”字联想到“标致风流”,这一俗语被释义为“纵欲、放荡,犹言饱则思淫。”笔者认为这只能是以后词义的扩展,原来正确的写法应为“食饱蹓膘,”是养马经验之谈。马的特长是善跑,“千里马”可日行千里。要马儿跑,必须马儿食的好。可是马饱食好料就长膘,膘满肉肥的马却不是千里马,需要“蹓膘”,把过剩的营养转化为骨强腱壮,才是好马。可见“标”与“膘”同音,一字之差,其歧义多大。现在许多地方温饱解决了,肥胖成了公害,减肥作为时髦,吃饱了大鱼大肉之后,也需要用散步运动来“蹓膘”。“食饱蹓膘”不是贬义词。
四、水鸡。莆仙方言称大型的蛙为“水鸡”、“田鸡”。很奇怪,鸭是水禽,善游水,鸡是最怕水的,落汤鸡是很倒霉的形象,哪有“水鸡”呢,这明显是“蛙”写错为“鸡”。这个迷惑笔者曾著文辨别过,其原因也是“末”乱了“本”。现在“蛙”与“鸡”的念音相差很大。殊不知以“圭”为音符的字,许多古今都有音同“鸡”或近“鸡”的。如桂、街、奎、鞋等,“挂”文读为gua,白读也是gei音同“桂”。如衫“挂”,书包“挂”壁上。过去某个文人可能是半瓶醋,不知“蛙”也可音“鸡”,就便捉只鸡来充当“蛙”,以致沿袭至今。“水鸡”应该恢复它的本来文字面目:“水蛙”、“田蛙”,读音还是“鸡”。
五、“保孽命”释义为艰苦操劳的命。见《莆仙方言》。“孽”是邪恶妖祸,为什么要保呢?笔者揣摩半天不知所云。后来从过去在佛学院任课时自学些粗浅的佛学知识中,觉悟到这“保孽”二字应是“报业”二字依音不经深究而随意妄定的。“业”是梵文的意译,音译为“羯磨”,意为造作,泛指一切身心活动。一般分三业:身业(行为)、口业(语言)、意业(思想)。“业报”是佛教中的主旨教义。“业”与“报”是因果关系,经常并称,意为业的报应或业得果报,用以说明人生和社会存在差别的原由:善业善报,恶业恶报,即等于因果报应。莆仙方言说一个人“报业命”是说其受苦是自招的。基本上与佛教“报业”意义相符。莆仙戏《目连》中刘贾一生造恶业,不择手段聚财,最终生一个败家子“阿宝(保)”,俗称“阿报囝”,使他倾家荡产。这是“业报”的一个典型艺术形象。“报业”称“保孽”叫人如何能理解?
六、“细致”与“啬利”。莆仙方言说一个人做事很细心,一丝不苟,为“细致”;说一个人抠门,一锞钱能掰成几瓣使用,叫“啬利”。两个词概念完全不同,相同的都是拘谨,不大手大脚,但音很近似,听起来容易混淆不清。词语在运用中形式和含意会发生变化,使语言更活泼,这是可以的。有些俏皮人把“细致”和“啬利”先都变做“细二”(音相近),为了加强语气,增添感染力,再变为“细三”。于是出现这样的话:“再‘细三’也会出差错。”“发财不是这样来的,再‘细三’也不会做财主。”这时,两个“细三”在形式上完全一样了,如果不具备释迦佛的慧眼,真难辨清两个真假猕猴王的不同来历。
方言是一门大学问,不是靠认得几个字,学几个音标即可轻易攻克。笔者行文到此,愈加敬畏莆仙方言,深感辨惑的吃力,并为自己过去一定有发表不妥的文章,感到不安,诚恳期待广大读者和高明专家不吝赐教。(王琛)